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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5,智鬥 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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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5,智鬥 下

廠長辦公室裏,李伯昭疲憊地擰了擰鼻根。

老妻這次的病來勢洶洶,那天從搶救室裏出來,隔日又轉進普通病房繼續治療。

主治大夫是他的老同學,批評老李對妻子一點都不關心,說她不但心臟不好,肺部似乎也有問題。目前情況看下來不排除癌癥的可能。具體情況,還要等她病情平覆之後,開刀做個活檢才能判斷。

李伯昭聞言大驚,雖然老妻身體一直不好,但隔三差五去一趟地段醫院配點藥也就沒事了,怎麽竟然一下子就到了這種地步。

“阿爸曉得什麽?阿爸就曉得你的單位,你的工作,還有你的女婿。你什麽時候真正關心過我,關心過姆媽?”

醫生走後,李婉儀再也控制不住,直接在走廊上就與他爭執起來。

“李婉儀,你在跟誰說話!註意你的態度。”

李伯昭看身邊的病人護士探頭探腦張望,覺得面上無光,忍不住教訓起來。

“態度?我倒是很想曉得,阿爸那天對我姆媽講話用的是什麽態度?才會把我媽活活氣到送醫院。要說態度,阿爸對我和姆媽的態度還比不上你對廠裏員工的態度。阿爸回頭想想,這些年你是怎麽對姆媽的。”

李婉儀咬牙冷笑,眼角滑下淚珠,“阿爸每天回家也不過是吃個飯,洗個澡,睡個覺而已。家對阿爸來說,就是旅館,姆媽是不要錢的服務員。”

“我……我那是太忙了。”

李伯昭分辨。

“是啊,阿爸忙了一輩子。姆媽生我的時候阿爸在三線不能回家;奶奶過世的時候阿爸在出差,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頭七了;二伯伯胃癌走掉,我們打了十幾個電話給阿爸,阿爸在單位裏搶救鍋爐騰不出手。有多少次姆媽做好年夜飯等你回家,但是阿爸臨時決定留在廠裏加班,空留我和姆媽兩個人大年三十面對一桌子的菜。

“三十年了,我親眼見證阿爸步步青雲,步步高升。家裏墻上的那些獎杯獎狀,對阿爸而言是榮譽,對我和姆媽而言卻是血淚史。你燃燒我們整個家庭,照亮你一個人的光明前途。李廠長,你真是光明正大,你的身上看不到半點陰暗,因為我們背負了你所有的陰影……”

李婉儀說出的話和那天老妻在餐桌上講的幾乎如出一撤,像是一把把淩厲的刀子,紮得李伯昭體無完膚。

“再說了阿爸真的退得下來麽?《李伯昭為儀表廠奉獻一生,不顧老妻重病毅然返聘回廠任職》。阿爸,我幫你把你們廠下個月內刊的標題都想好了!”

“你在胡說八道什麽,阿爸是為了國家……”

李伯昭揮著手,“所以說你不懂事。女婿在這方面就比你好多了!人家有大局觀。”

“你的女婿當然懂事,因為犧牲奉獻的是我不是他。所以不要跟我說你的大道理!把你的大道理對你的女婿,你的下屬講吧!”

李婉儀雙目充血,雙手握拳的咆哮模樣像是狂怒頭母豹子,在李伯昭面前揮之不去。

正想著,外頭傳來敲門聲,李廠長叫人進來。

“小鄭是你啊。”

看到來人,李伯昭原本郁悶的心情總算松快了些,“來,坐。”

鄭翔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,又謙遜又能幹。可惜,這是人家園子裏的瑤池仙種,只是在他們這裏伸展了一下枝丫,馬上就要回去了。

“是,怕您下周一不在。今天和您告個別。”

鄭翔在沙發邊坐下。見李廠長要給他倒茶,連忙起身。

“我自己來……”

鄭翔接過塑料殼熱水瓶,看到李廠長眼眶下碩大的眼袋和布滿眼球的紅血絲,忍不住問道,“廠長……家裏是出什麽事兒了麽?我看您臉色不是很好。”

“沒事,家裏能有什麽事情。就是最近身體不太舒服,多休息點就好了。”

說著,李伯昭輕輕咳嗽兩聲。

鄭翔欲言又止,最後捧著茶杯坐下。

“小鄭你不用擔心,我跟工會主席商量過了。你現在住的那間屋子,你且只管住下去,每個月交點房錢就行了。不著急搬。”

“謝謝廠長。”

這可真是解了鄭翔的燃眉之急。

“不過話又說回來,像你這樣年紀的大小夥子,將來結婚成家,總歸也要有間自己的房子。你們單位的效益比我們的好,你回去好好幹,今年或者明年,說不定能分一套福利房。”

李伯昭說著,搖頭笑道,“像你這樣能幹的年青人,也不曉得什麽樣的姑娘有福氣嫁給你。可惜我只有一個女兒,已經嫁人了。不然一定要招你做女婿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

鄭翔捧著茶杯幹笑兩聲。

回想那天在賀家,賀敏敏曾經就此諷刺過兩句,說李廠長恨不得自己有十八個女兒,給他喜歡的男青工一人發一個。

“廠長,我有一份東西想要交給您。”

鄭翔放下茶杯,把牛皮檔案袋推到李伯昭面前。

“這段時間承蒙廠長關照,這是我的一點工作心得。”

從進儀表廠第一天起,鄭翔就想著在離開之前一定要提交一份拿得出手的東西來,作為他這大半年下基層的匯報成績。

他每天蹲在產線上和工人師傅們日日相處,再結合從期刊上看到的外國論文,對鍋爐的溫控問題有了些許心得。

去南京開會前,鄭翔就開始著手撰寫報告,打算臨走之前把這份報告交給廠長,作為臨別的禮物。如果實驗通過,說不定真的可以大幅提高產量和安全性。

“哦?”

李廠長頗有興趣,當即打開。

他一目十行瀏覽一通,面色卻一點點陰沈了下來。

“小鄭,這是你寫的報告?”

“當然。”

鄭翔雙手放在膝蓋上,挺直腰桿答道。

“如果這個是你寫的,那麽我桌子上放的那一份,又出自誰的手筆?”

李伯昭指了指身後的辦公桌,眉頭緊鎖。

…………

“適才聽得司令講,阿慶嫂真是不尋常。我佩服你沈著機靈有膽量,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槍……”(京劇《沙家浜·智鬥》)

墻上時鐘的指針差不多來到下午五點,鄭翔卻遲遲沒有回辦公室。

看著不明所以的科員們竊竊私語,耿恩華把兩只腳從桌子上挪下來,懶洋洋地拿起公文包。

“我先走了。你們派個人打掃一下衛生。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上要下雨,記得窗門關關好。”

他一貫遲到早退,科員們早就習以為常。

“耿科長,鄭工一早去廠長辦公室,到現在都沒有回來。午飯都沒有吃,會不會出什麽事情了?”

科員小賈問。

“他一個要走的人,你那麽關心人家幹嘛。他根本不是我們單位的人好伐?不回來,說不定已經走了。怎麽,那麽想跟人家吃飯啊?”

聽他語氣不善,小賈也不敢多問。其他人還在猶豫,想著要不要去廠長辦公室軋軋苗頭,一個男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。

“苗書記,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?”

看到黨委書記,耿恩華眼睛一亮,一臉謙卑地迎了上去。

“怎麽,這是準備下班了麽?”

苗書記看了眼時鐘,“還有半個小時呢。”

“哪裏哪裏,這不在打掃衛生呢。維護科室環境,人人有責嘛。”

他說著,放下公文包,從門後面拿出一把蘆花掃帚,裝模作樣地甩了兩下。

小賈等人互相看了一眼,不約而同露出嘲諷的表情——這位耿科長從進單位到現在,拿抹布舉掃帚的次數大概一只手就可以數得下來,好巧不巧每次都是有大領導蒞臨的時候。

“不用掃了,跟我來。”

耿恩華連忙跟上,走到門邊,轉頭叮囑眾人:“不準早退。把地掃幹凈了再走。”

“廠長,人到了。”

耿恩華跟著苗書記走進廠長辦公室,突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頭。裏面頭頭腦腦地坐了一群人,除了他丈人阿爸,還有兩位其他科室的領導,一個車間主任,還有兩張陌生面孔。再一看鄭翔也在其中,坐在角落裏拿著個杯子悶聲不響。

耿恩華不去理他,望著那兩個陌生人好奇地問,“阿爸,這兩位是……”

“是兄弟單位的同事,路過來看看。”

李伯昭不想多說,擺了擺手,“上班時間,註意稱呼。”

耿恩華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,見兩人不過三四十歲上下,和自己差不多。又想起老丈人一貫愛惜人才的癖好,心想應該是哪個單位的技術工,過來交流經驗的,也就不怎麽放在心上。

“阿爸……李廠長,你找我有事?”

耿恩華訕笑著改口,不知道為什麽,背後十幾只眼睛同時齊刷刷的盯著自己,突然讓他有種被公審批鬥的錯覺。想著,不適地聳了聳肩膀。

“請你來,是有件事情希望你配合協助一下。”

李伯昭說著,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,“這是你禮拜一交給我的報告書。”

“是,這是我這回從南京開會回來之後,我結合日常工作中的經驗,花了幾個周末趕出來的。倉促是倉促了點,難道是有什麽錯漏的部分麽?”

耿恩華不慌不忙,侃侃而談,說完還故意朝鄭翔看了一眼。

“但是為什麽鄭工今天交給我一份一模一樣的報告。”

李伯昭說著,拿起另一份牛皮紙袋。

耿恩華打開紙袋拿出文件,和自己的那一份並排放在一起。他隨手翻了幾頁,除了字跡不同,根本就是如出一撤。

“豈有此理。鄭工……你,你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情?”

耿恩華轉身,指著鄭翔,憤憤道,“我看你平時像個老實頭,不聲不響的,竟然會偷我的報告來邀功。”

他那雙汙濁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發紅,連帶脖子也摒成了紅色。落在不明所以的人眼裏,還當他是因為義憤填膺所致。

“我偷你的報告?”

鄭翔放下杯子,斜著脖子反問。

“當然!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廠長。”

耿恩華走到李伯昭面前,控訴道,“上個月去南京開會,他跟我一個房間,一定是看我在會餘時間寫寫弄弄,知道我要提報告,從那個時候開始盯上我,想要摘取我的研究成果。不對,這小子從一進廠我就覺得不對勁,每天最後一個走,還總問我要技術部的資料。說不定從那時候開始就包藏禍心了。”

“各位領導,各位同事,儀表廠是保密單位啊!”

耿恩華誇張地轉了一個圈,大義凜然地說:“這小子問題可大可小,我建議要嚴查。”

“這麽說,這份報告是你自己寫的,鄭工抄襲,是這樣麽?”

苗書記走到辦公桌前,拿起耿恩華的報告紙。

“沒錯。”

耿恩華得意萬分。

“那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,為什麽你這張圖紙上標註的參數,和你前面文字部分對不上號呢?”

苗書記說著,拿起兩份圖紙。

“倒是人家鄭翔‘抄襲’你,反而把數據寫對了。”

耿恩華聞言,一張面孔從下往上,先是發紅,接著發青,最後泛白。眼前的兩張薄薄紙片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兩張催命符。他眼珠子在兩頁紙之間反覆橫跳,想要憋出點話來解釋,卻怎麽也找不到詞匯。喉結滾動,喉嚨裏幹的冒火,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。

“是啊,為什麽呢?”

鄭翔起身,左手擡了擡眼鏡,滿眼真誠地發問:“耿科長,勞煩您為我解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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